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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3章 臨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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段人鳳正在推牌九。

她新剪了頭發,穿著襯衫馬甲,短發上了發蠟,亮得反射燈光,看起來正是一位雌雄莫辨的小花花公子。手指搓著一張骨牌,她擡眼發現了桌旁人群裏的金玉郎,而金玉郎接住了她這一眼,在人群中擠擠蹭蹭的挪到了她身旁去。

這幾天他忙著籌劃他那場旅行結婚,一直沒有聯系段氏兄妹,但這兄妹二人的所作所為,他一直留意著。這兩位真是浪子中的浪子,簡直浪得像是沒了腦子,在得到了二十萬的巨款之後,立刻就鉆進賭場開始了豪賭。不過幾天的工夫,他們就在北京城裏有了一點名聲,誰也不知道他們的來頭,只看他們揮金如土,於是有了傳言,說他們其實是某位大人物的私生兒女,從小是放在外省養著的,長大之後才回了北京。

段人鳳不理金玉郎,自顧自的推牌九,任憑他在身後幹站著。如此直過了半個多小時,這一場賭局散了,她才拿著一盒子籌碼,起身轉向了他:“找我有事?”

金玉郎搖搖頭:“沒事,就是過來讓你看看我。”

段人鳳上下打量了他:“看你?你有什麽好看的?”

“我們連著好幾天沒見面了,我怕你和段人龍惦記我。段人龍呢?”

段人鳳搖搖頭:“不知道,這兒這麽多間屋子,誰知道他鉆哪兒玩去了。”然後她晃了晃手裏那盒子籌碼:“這裏太吵,我們換個地方說話。”

段人鳳在前頭走,一邊走,一邊能感覺到金玉郎正緊跟著自己,亦步亦趨的,這一刻她忽然和傲雪有同感,感覺這個家夥似乎是沒有靈魂——起碼在此時此刻,他心無旁騖的跟著自己走,走得是如此的篤定,沒有半點疑慮和思索,縱然有靈魂,那靈魂也是蟄伏昏睡著的。

他信任她,像赤子一樣的信任著她。

她在賭場的櫃臺前將籌碼換成現鈔,他也跟著她交出籌碼,換回了自己那一百塊錢。然後兩人出了俱樂部,走到胡同盡頭,進了一家小番菜館。兩人在雅間裏坐定了,段人鳳沒看菜牌子,直接讓茶房上兩杯咖啡。雙手伸開來摁在桌面上,她仰頭望了望天花板上垂下來的電燈,又向前仔細看了看金玉郎。金玉郎看了她這番舉動,莫名其妙,也學著她擡頭看了看電燈,隨後問道:“怎麽這樣看我?”

雅間的門簾一動,是茶房用托盤送進來了兩杯咖啡。金玉郎叫住了他,讓他再給自己送一份大菜上來。等茶房答應著退出去了,段人鳳端起咖啡杯,吹了吹熱氣:“你不是專程來請我看你的嗎?正好這裏燈光不錯,我看得很清楚。”

隨即她換了話題:“餓了?”

金玉郎一點頭:“這幾天忙死了,今天還沒有吃飯。”

段人鳳垂下眼皮:“忙著結婚?”

金玉郎再次點頭:“對,旅行結婚,明天就走,去青島住幾天。旅行結婚最方便,上了火車就算夫妻。”

段人鳳抿了一口熱咖啡:“那恭喜你,只是你不早說,我現在預備賀禮也來不及了。”

金玉郎聽出了她這語氣不對勁,但是只裝不知。目光落在她那端著咖啡杯的右手上,他見那手瘦秀,關節處微微泛白,冰肌玉骨的沒血色。他感覺這手很美,美到像是假的,以至於他看得出了神。段人鳳察覺到了他的目光,回望了過去。他眼中的光芒微微一跳,兩人對視了,他向她一笑:“你女扮男裝,也挺好看。”

段人鳳似笑非笑的移開了目光:“我怎麽感覺你是話裏有話?”

“我沒有。”

“那我往後就總打扮成這個不男不女的樣兒,如何?”

金玉郎笑了:“我同意。”

“你是故意想害我嫁不出去吧?”

金玉郎還是笑,一邊笑,一邊向著她重重的一點頭。段人鳳蹙起眉毛,倒是有點哭笑不得:“你怎麽這麽壞?”

“我不是壞。”他含笑回答:“日久見人心,往後你就知道了,我對你,真的不是壞。”

茶房這時送上了大菜,金玉郎拿起刀叉開始切牛肉,切下一塊叉起來看了看,他嘆了口氣,又把它放回了盤子裏。段人鳳問道:“不合胃口?”

金玉郎搖搖頭:“這牛排煎得太老,硬,夜裏吃了不好消化,要鬧肚子疼。我喝點熱湯算了。”然後他低頭開始喝湯,表情有點哀怨,哀怨了沒有半分鐘,他一擡頭,壓低聲音說道:“等我回來了,我就要做點正事了。”

“什麽正事?在家打老婆解恨?我想你應該不敢和你哥鬧。”

金玉郎立刻變臉,把勺子往湯碗裏一擲,然後冷著臉向後一靠。段人鳳繼續攪著杯中咖啡,不理他,眼角餘光飛出去,她瞥見他向自己一瞄一瞄,心中便是暗笑起來。

雙方僵持片刻,不分勝負,金玉郎不瞄她了,改為直視。段人鳳又冷了他一會兒,末了感覺火候差不多了,這才擡頭向他說了話:“再不喝,湯也要冷了。”

然後她感覺金玉郎明顯是松了一口氣。

低頭連著喝了幾大口熱湯,他再擡頭時,臉上已經有了笑意:“你去過青島嗎?”

“沒去過。”

“我也沒去過,你別看我天天閑著沒事做,其實我沒出過什麽遠門,好像哪兒都沒去過。這回我先過去看一看,是不是真有別人說的那麽好玩。如果真是好,下次咱們三個去。”

段人鳳向前探身,湊到他近前,把聲音放到了極輕:“我看你還是不要逞強報仇了,趁著現在命在錢在,你遠遠的離了你大哥,自己過幾天太平日子吧。”

“那我就白讓他殺了?”

“可我實在是看不出你有報仇的本事。”

金玉郎忽然又變了臉,咬牙切齒的告訴她:“你瞎。”

段人鳳向後坐了回去,她不和金玉郎一般見識,挨了罵也不惱,只是暗暗的納罕,就感覺這人在自己面前,是玻璃一樣的通體透徹,他把他的思想和情緒一股腦兒的全亮給了她,明的暗的好的壞的,和盤托出,毫無掩飾。對她信任到了這個程度,他的信任就不那麽像信任了,更像是他看透了她、把她吃定了。

金玉郎低頭又喝了幾口湯,然後叫來茶房結賬。等他和段人鳳走出館子大門了,他才低聲說道:“你今天總是拿話堵我,我有點生氣,也沒有吃飽。”

段人鳳轉身面向了他:“我也沒說你什麽,你怎麽就那麽愛生氣?你對別人也這樣?”

“你看你還說我。我明天就要上火車出遠門了,你別讓我帶著氣走好不好?”

“明天和新婚夫人乘火車去旅行,樂還樂不過來,哪裏還有氣?氣早散了。”

金玉郎輕輕嘆了一聲:“原來我和你不熟,你對我比誰都好,現在我對你無所保留了,你反而又不相信我了,還拿話損我。”說著他回頭望了一眼,後方不遠處亮著花國俱樂部的招牌,招牌下面停著一溜汽車,其中有一輛就是他的。

看過汽車之後,他轉向了段人鳳,明顯是有點疲憊:“我要走了,你也告訴段人龍一聲,告訴他我明天出遠門,過個十天半月就回來,讓他也別惦記我。”

段人鳳聽了他這一番自我感覺良好的誠懇話語,登時有點自慚形穢,自己方才對他甩出去的那幾句酸話,想想也是分外的不上臺面。這是個天真赤子,對待這樣的赤子就不能玩那話裏藏刀的把戲了,對著他話裏藏刀,越是贏,越是顯得無聊無恥。

擡手搭上他的腕子,她用力的握了一下:“我知道,你也多保重。”

金玉郎垂下頭,慢慢的擡起了那只手。段人鳳還沒有把手收回去,依舊攥著他的腕子,於是他用另一只手覆了她的手背,隔著薄薄的一層皮膚,他摸清了她的節節指骨。她掌握著他,他也掌握了她。很奇異的,他感到了安心,像是個法力無邊的小孩子,滿世界裏扒拉著挑了個遍,最後給自己挑了一戶好男女做父母,從此終身有靠,胸中沒有行遍千山終得落腳後的酸楚,而單只是怡然的舒服。

真的是舒服。他第一眼看清段人鳳時,就感覺她長得太順眼,眉目都清秀清冷得妙,及至第二眼瞧見了段人龍,他幾乎要沒心沒肺的笑起來:原來段人鳳變成了男人也是一樣的好。想起當初的段人鳳,看著眼前的段人鳳,他忽然甩開她的手,上前一步抱住她,左右晃了晃。

段人鳳不假思索的把他推了開,推開之後望向他,卻又沒從他眼中找出什麽變幻波瀾,他顯然只是無端的高興起來,那一抱也是他對她撒歡。如今被她推了開,他也沒惱。轉身向著俱樂部大門走了幾步,他回頭對她揮手告別,她筆直站著,不回應,而他繼續走到汽車旁,一手拉開車門,他再次向她揮手。

這回,她舉了手也在空中招了招。路燈下的金玉郎笑了,一邊笑一邊上了汽車。發動汽車駛向金宅,他一路噓溜溜的吹口哨玩,因為心裏高興。在大部分時間裏,只要他看起來高興,那就真是高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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